[转载] 古龙私处的刺青——管窥卓东来

“历史背面的铭文犹如魔王私处的刺青，轻易是看不到的。”
　　 ------王开林《天地雄心．自序》
　　
　　“小李飞刀成绝响，不见人间楚留香。”驾鹤西游二十载的古龙给世人留下的不仅仅是众多的武侠经典，更有杳然于白云间的身前身后事，以及那颗寂寞热血敏感复杂的心，供后人反复凭吊思量。记得网上有两张很有名的古龙贴，一张是飘灯的《浪漫主义的磷光》,另一张是锁重楼的《旷古凄凉》，同样的古龙却被两人解读为一如李太白的诗酒风流，一如李义山般寂寞凄凉。一千个读者眼中自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何况是复杂的古龙。古龙宛如一面流光溢彩的多棱镜，千变万化中让人很难捕捉到真实的古龙。当然本文所谓的古龙私处的刺青也只是古龙的一个侧面而已。
　　
　　古龙充满了变化甚至争议，而古龙作品中《英雄无泪》更是一部充满争议的作品，当然卓东来自然是争议之中的争议了。在讨论桌东来之前，应该先讨论《英雄无泪》。“森森剑气，萧萧易水；英雄无泪，化为碧血。”就已经为小说定下了基调，并且做出了很好的注脚。显然古龙本意为真正的江湖英雄男儿作书立传，抒写用男儿血性将正气，侠气，勇气，义气混合成的英雄之气。高渐飞是志士，朱猛是猛士，司马超群是侠士，八十八死士是壮士，钉鞋是死士。正月十六，漫天飞雪红花集，俨然唐传奇中啖肉豪客般的朱猛策马长笑，杆挑叛徒首级的钉鞋飘摇于马尾的末端，孙通剑如飞虹，必然要终结一个的人生命，一片殷红闪过，点点桃花般艳丽的鲜血与银白的飞雪组合成古龙式的暴力美学，残酷快意与死亡永恒交织成美丽。白首犹新，倾盖如故，意气相逢，英雄相惜，蹄声密如大军战鼓，追兵势如压城黑云，谈笑自若，面不改色为君饮。仅仅是开端，古龙已经把江湖英雄的铁血豪情提升到云端的最高点。紧接着古龙马不停蹄地掀起漫天腥风血雨考验，甚至是折磨着他笔下的英雄。在生死之间的极端痛苦生命体验下验证着他对英雄的理解。所以有了如被淘空的米袋的小高，有了如绝境中的雄狮样的朱猛，有了跌落在市井暗巷中的司马超群。推向极致的痛苦与绝望，令人窒息的压抑无助，古龙将自己的英雄没有半点余地地逼到绝境的最尽头，在绝望苦痛将要扼死英雄的咽喉时，古龙式的爆发点燃生命最底层的血性，激扬起最本质的力量，宛若远古时代艰难生存的古人燃起的血与火，痛苦仇恨生存的最本能支撑起斩下敌人或者自己的头颅的绝地爆发。钉鞋生命破碎的忠诚惨烈，八十八死士长安赴死的悲壮不屈，朱猛与司马超群在生命被践踏到脚下依旧捍卫尊严的激昂壮伟，小高身如刀俎下的鱼肉依然勇往直前的坚毅执著都无一不在证明英雄的不死，哪怕英雄豪气被肢解为一身破碎的血衣，一样会薪火相传于永远缺少不了英雄的江湖之中。写到此处，《英雄无泪》可以如同《风云第一刀》一样，采用小李飞刀终结不可一世的上官金虹来印证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方式，去终结最后的BOSS卓东来印证英雄在绝境浴火中重生，英雄之气在残酷厮杀中的涅磐。值得注意的是这次古龙采用的是宿命的方式，不同燕十三死于谢晓峰剑下的宿命，燕十三的宿命可以解释为他为剑道的献身的执著，卓东来死于“泪痕”剑下的宿命有更多的神秘色彩，几乎在整个双方的对垒的过程中，卓东来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直至死于“泪痕”的前一刻，甚至连高渐飞自己都认为他与卓的最后PK，他唯一能依靠的仅仅是英雄的理想信仰。如果没有这种神秘的宿命，整个英雄的理想信仰乃至英雄的价值理念就要崩溃于卓东来枭雄的不择手段的利益准则下，换句话说古龙所有本意上宣扬的英雄理念最终是依靠近乎迷信的宿命来维持的。在这部古龙精心设置的考验真正的英雄的各种极端生命体验下，让人感到的更多的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无奈迷茫。这一点明显区别于古龙的其它作品，快活王绝世枭雄，但还有沈浪自信的微笑；上官金虹几乎只手遮天，但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狄青麟高高在上，但杨铮可以用自己的手臂与敌人的生命一起离别。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定律在《英雄无泪》中险些失效，刨根掘底一下，是不是古龙最基本的价值理念在此也发生了动摇，《英雄无泪》也可以说是立足于钢丝绳上的古式作品，这也可能是此书在古龙作品有着巨大争议的一个原因吧。但是我们再发掘故事潜在的东西，会发现更多微妙的东西。当然发掘要从卓东来开始。
　　
　　首先需要澄清一个概念，那就是“江湖”。古龙的江湖与金庸的江湖时不一样的。金庸的江湖是对旧武侠江湖的诗化，也是对社会的一种折射，因此金庸的江湖有着类似社会的一整套价值观念，也有着类似政府的正统权威，金庸的江湖中人近似于社会人，所以金庸总是称自己描写的是人性，但金庸也存在着巨大的问题，由于金庸骨子里是虚无主义，这当然需要很大的篇幅来说明，这里就不赘述，所以金庸醉翁之意不在江湖，而在于笔下人物的虚无。金庸笔下的人物最终的归宿或是爱情拯救后的归隐如杨过张吴忌或是四大皆空后的死亡如萧峰，总之结局是逃离象征社会的江湖。而古龙的江湖与金庸存在着非常大的反差，加上两人无论是言语故事等表层的东西还是价值取向等深层次的东西都是截然不同，另外显然金庸的东西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习惯金庸的读者来到古龙的江湖几乎会有错位呕血的难受。总体上讲古龙的江湖更具有现代意义，也就是现代的江湖。古代的江湖称之为绿林，现代的江湖自然是黑社会了。称古龙的江湖为黑社会并无贬低古龙的意思。从古龙中期以后成熟的作品来看，古龙的江湖大多是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纷争，古龙的江湖中很少有统治江湖的价值观念，有的只是在利益争夺中彰显的人性美丽。古龙的江湖有种利益争夺中快意恩仇，纵横四海的暴力美学，也有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江湖无奈，还有底层边缘人物不屈挣扎的草根精神，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利益争夺的残酷衬托出的豪情，友情，爱情等真实的人性。或者可以拿吴宇森的一系列的黑帮电影所描述的反应个人英雄主义的江湖作比，古龙的江湖是一种诗化的黑社会，如小马哥双枪如飞喋血街头的个性张扬与暴力美学，比如朱猛钉鞋双刀赴会红花集。而在《英雄无泪》却实际上存在两个江湖，当然在其它作品中也存在，黑社会也有好坏之分，有坚持江湖道义的江湖英雄，也不择手段残忍好杀的真实黑帮，但在其它作品坏的往往是陪衬，必将被好的消灭，反映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在《英雄无泪》两个江湖却是对等的，朱猛小高司马他们属于诗化的黑社会，也就是古龙本意上的江湖英雄，而卓东来，公孙兄弟，计先生却属于真实的黑社会。朱高等人是吴宇森电影中的江湖英雄，卓东来等人则是杜琪峰的《黑社会》中真实黑道大哥。
　　
　　卓东来在这场江湖对决的过程中，单从黑道厮杀的纯技术来看，他是完美无缺的。从武功讲卓东来仅次于萧泪血，从阴谋手段来看天下无双，更重要的是他具备所有杰出的黑帮教父的品格素质，绝对冷静阴沉的心理素质，残忍狠辣的决断作风，最重要的是利益的绝对至上，几乎没有任何信念规则来约束他。《武林外史》中沈浪王怜花等人在快活林中逃亡，王怜花面不改色地喝下猪的洗澡水，这种枭雄的忍耐令快活王肃然起敬。相比之下，千面公子在卓东来面前就成了小儿科。卓东来超强的厚黑能力恐怕连《流星》中的律香川都得甘拜下风。在与朱猛的第一次对决中，卓东来兵行诡道，一面让朱猛这位传统意义上的江湖大英雄尽情释放英雄气概，一面釜底抽薪，朱猛和雄狮堂实在不是卓东来的对手。如果说第一次交锋还是纯技术层面上，后面的三次主要对决反映了卓东来在利益争夺中的不择手段，丝毫不讲任何江湖道义，简直就是利益机器。打垮小高利用美人计，划向蝶舞的双腿的一刀窒息了朱猛的八十八死士悲壮，用最不君子的“君子香”毒倒了萧泪血。在朱猛小高们心中的江湖争霸是堂堂正正的，”小高说：“我从不在暗中杀人！朱猛嘶声道：“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对于他们来讲头可断血可流，江湖道义与男儿豪情不可丢。而卓东来只会利用他不择手段的智慧。没有道德，也没有义气，更没有感情，只有打垮对手，夺取利益。卓东来不是唯一的利益至上者，公孙兄弟，计先生，虽然技术不如卓东来，阴险狠毒并不差多少。至于卓东来的两个后来者卓青与郑诚也都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权术娴熟，心机深沉。
　　对比《黑社会》中的诸位大哥，在这部杜琪峰声称展示黑社会文化的片中，不再有《英雄本色》的江湖豪情，甚至连《无间道》命运下的灰色和《古惑仔》喧嚣中的张扬都没有，有的只有黑社会利益争夺下的黑暗残酷，利益驱使着各色人物走向疯狂。第一部阿乐与大D的厮杀还有些遮遮掩掩，第二部所用利益争夺的疯狂都变得赤裸裸，阿乐将年迈的邓伯反复从楼梯上推下，东莞仔的剽狠嚣张，斯斯文文的吉米肢解阿乐手下的极度疯狂。除了残酷血腥之外，就是各方势力集团明争暗斗的利益博弈，最后的传统江湖人飞机满脸是血地被仇敌追杀。黑社会作为存在了很长时间的社会现象，必然有很复杂的原因，比如黑手党的几百年的发展过程中，社会的各种原因对它的复杂影响，诸如无业农民大量涌入城市，贫富的分化，政府监管和法律监督的缺位等等。黑社会亚文化最显著的特点是赤裸裸的利益化和极端暴力化。不同于社会具备调节约束不同个体集体组织阶层的矛盾，黑社会只有利益的争夺，利益的争夺往往取决于暴力，当然暴力冲突后会达成新的利益博弈平衡。黑社会某种程度上社会极端利益化的怪胎，但黑社会也能折射社会的某些特征。社会正统奉行的一整套道德法律制度等规则理念显然是维护社会全体利益，通过调节局部利益矛盾，达到全体利益的最大化。但在实际的社会中除了公认的社会规则外，还存在维护某些基层集团的“潜规则”，得利集团通过“潜规则”获得不正当的利益。现实社会中潜规则的存在算得上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在道德法律这些社会准则下，利益驱使的潜规则隐藏在圣贤书的文字下面，各个利益集团心中幕后，史书的文字下面隐隐有血腥的气味。只不过是黑社会中不再有含情脉脉的准则，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争夺与血腥的疯狂残酷。讲江湖道义的英雄却没有得道着的多助，不择手段的阴谋者依然没有失道者的寡助。理想与现实，道德与利益的悖论。《倚天》中在冰火岛上，张翠山说习武者要行侠仗义，谢逊不屑一顾，这黑白颠倒的世界行侠仗义有什么好。张想起自己的俞三行侠仗义半生却落得如此凄惨也不禁黯然无言。书中最后朱猛与司马超群为英雄的热血意气而战，一旁观战的死士的咽喉却被阴险绞索套紧，本应是天下英豪仰视的英雄对决却成了四周黑暗里的阴险利益者渔翁得利的鹤蚌之争。英雄失落，意气不再的压抑迷漫着整个故事，在这个古龙本意是表现英雄理念的故事一不小心却揭示了某一方面的真实。武侠并不只是成人的童话。
　　
　　卓东来对于小高朱猛这样英雄来说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他们面对着的是一只充满可怕智慧却没有人类感情和道德感的怪物。卓东来不是一个单纯的邪恶魔鬼，他灵魂深处充满的不是邪恶的黑色，而是怪异的紫色。在一般枭雄恶魔身上大都能找到明显的行为动机，但是卓东来的动机非常的特别。说到此处不得不提起希区柯克的《精神病患者》中年轻的旅馆主人贝斯，在其相依为命的母亲有了爱人之后，觉得自己已遭到抛弃，故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她的情人。但由于内心的负罪感使他保存母亲的尸体，从此开始扮演母亲和儿子两种角色。当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专横、嫉妒、凶残的母亲时，先后杀死了自己垂青的女孩。贝斯杀人的动机是他被某些潜意识（如幻想扮演母亲）控制而造成的分裂人格，这种动机是人心理最底层上的。而卓东来的行为动机也与此类似。开篇古龙对卓东来酷爱紫色的铺陈就显示了一些端倪，接着他与司马超群的微妙关系更令读者怀疑。古龙一点点地剥开卓东来这位枭雄的心理表层，直至卓东来在浴室“风吕”洗澡才完全显示出他的变态人格。卓东来在他母亲的子宫里被他的兄弟挤压成畸形，而他的母亲与兄弟因此而死去。潜意识中卓东来认为他自己是罪恶的，因为母亲和兄弟因他而死。卓先天的畸形造成了卓潜意识中自己是被上天惩罚的产物，所以他渴望找到一个替代品，替代他不曾存在的兄弟，也是他想象中完美的自我。而司马超群就是卓东来想象的兄弟和完美的自我，他通过把司马塑造成标准的英雄，完成了一种“移情”来弥补他心理和生理上的畸形。那个不曾存在的兄弟和意象的替代品司马超群涵盖了卓东来生命的快感，他的一切行为的动机也来源于此。
　　
　　卓东来酷爱紫色，李贺比喻塞外将士鲜血染过的大地为：“塞上燕脂凝夜紫”。中药称人体胎盘为“紫河车”，母体娩出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紫色似乎可以理解为卓那个成为一团模糊血肉的兄弟凝干后的紫色。卓通过紫色可以感到他的兄弟存在的满足，宛若在“风吕”中感受子宫里压迫一样的蒸汽。而司马超群则是卓东来畸形心理的潜意识在现实的再现，卓东来把司马超群看作是自己那个兄弟，也看成自己想象中完美的自我。卓生命所有的畸形扭曲都是通过司马的卓越来补偿，司马已经成为卓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卓一方面按照自己的意图去打造司马，一方面又深深地把自己潜意识或者已经上升为意识中的畸形快感投射到司马身上。卓与司马的关系不同于公子羽与燕南飞，后者也是心理上的一种满足，但本质是利益上的。所以卓与司马，有点像父子，也有点像兄弟，甚至像同性恋（蝶舞与吴婉似乎都这么认为），实际上司马对于卓来说更像是森林女巫的魔镜，卓在司马身上感觉到了他的兄弟与完美的自我。先天造成了卓的一部分畸形人格，但古龙并没有停留在本能上。书中三处交待卓东来以前的生活，并且一句话带过。但这三句看似漫不经心的带过隐藏了很多的东西。第一处写到卓与司马是在贫穷的泥沼里一步步爬上来的。先天的畸形与后天的扭曲必然地结合到了一起，或许司马是个比较单纯的人，在江湖中奋斗成名书写一部大侠的成长史，而对于卓来说看到的可能更多是命运与现实的残酷。第二处写到卓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是跛子，强忍着畸形双腿的疼痛学正常人走路。跛子的痛苦我们可以从傅红雪身上感受到，而卓每走一步就会疼得几乎流下眼泪来，不禁会让人联想起《海的女儿》中小美人鱼为了爱情如同走在刀尖上一样轻盈地走在王子身边。安徒生的笔下充满了温情，但这个现实中的故事却是意味着极大的残酷。第三处说到卓的刀，从十三岁用窃来的杀猪刀刺死“杀猪老大”到经过无数次惨痛教训、经过无数次挫败和无数次胜利之后，才蜕变出的一把刀。卓先天的畸形固然是常人所没有，后天经历的复杂与残酷也是很少人能有的。在这样的熔炉里炼出的卓东来才会如此的可怕，而另一方面后天复杂残酷的经历进一步扭曲着他先天的畸形，让他更能比别人看得清残酷的真实，更能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满足。所以卓的生命里没有英雄豪情，也没有侠义道德，更没有人类感情，甚至也没有利益，一切真正的动机是为了他投射自己潜意识需要的快感。在“风吕”中感受子宫里的压迫，现实中躲在司马的阴影里感受类似子宫压迫的快感。一旦他的这种快感被干扰破坏，卓就会如同受伤而又冷静的野兽去撕咬每一个侵犯者。当司马不再甘心当卓的替代品，卓就如同女巫失去了魔镜，再也无法投射与补偿畸形。卓与司马反目，卓杀死很有野心潜质的卓青，卓对后事的安排像是即将远行的长兄千叮咛万嘱咐犹不放心幼弟；卓一刀斩到司马的脖子上却没有流血，卓不能杀死司马，司马是卓那个不存在的兄弟，也是卓自己，卓渴望扮演的角色，如同贝斯渴望扮演他母亲一样。最后吴婉向司马动手，卓如同被打碎魔镜的女巫一样疯狂。司马离去卓也想寻找替代者，他选择了小高，小高可以在利益上代替司马，但无法取代卓畸形心灵中的司马。司马与吴婉相拥而死，卓东来黯然叹息。“他是我这一生中唯一的朋友，不管他怎么样对我，我对他郁没有变。”司马是卓东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卓通过躲在阴影里欣赏司马的英雄完美来满足他空洞生命里唯一真正的需求。正如司马所言，卓的自高自大的外表下隐藏着畸形扭曲卑微的心灵，只有通过司马这面镜子才能满足他所有幻想的本能快感。卓是一个几乎无法击败的盖世枭雄，但同时他也是被先天和后天扭曲了畸形怪物，犹如《变形记》中被社会异化成甲壳虫的格里高尔，只不过卓是一只非常危险的怪物。拥有了一切，又一无所有，可以获得无比的荣耀和战胜对手的暂时满足，但他真正拥有的也只有在浴室里和司马的阴影里感受子宫的压迫。《加勒比海盗》鬼盗船上们不老不死的骷髅们，那个残忍疯狂的杰克船长一直渴望吃到却至死也没能咬上一口的苹果。卓东来又何尝不是这样的骷髅？从古龙的笔下隐隐能感受到对卓东来的些许怜悯和更复杂的感情。最终卓东来死于“泪痕”剑下，也是一种寓意，宝剑上的缺憾伴随着宿命的实现而消失，卓东来一直渴望摆脱的畸形也许通过死亡得到矫正。死亡是卓东来的必然，即使没有神秘的宿命，他的存在只是一种痛苦，想象一只仅有通过活在司马的阴影来补偿畸形满足自己的怪物，连那一点仅存的满足都失去了，死亡是卓东来的宿命。
　　
　　古龙对卓东来有种微妙的感情，一面展示的阴险毒辣，一面在发掘卓的畸形心理时似乎有些共鸣，甚至投射了自己的影子。古龙一贯塑造病态人格，从沈浪开始算起，李寻欢，萧十一郎，傅红雪。。。可以列出一连串的古龙笔下的大人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变态人物，最典型如《天涯明月刀》和《风铃中的刀声》里的两个侏儒：苗天王和牧羊儿。在卓东来身上更寻觅到古龙的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古龙少年时父母离异，身世飘零。父母离异或是父母关系不好的家庭出身的孩子，显然心理上会阴影，在孩子的心灵上潜意识里会认为自己的出生是造成父母不和谐的原因，导致会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一种罪恶。古龙在写卓东来出生时母亲与同胞死去时，应该有这种潜意识的投射。古龙少年经历坎坷，据林清玄讲古龙年轻时加入过黑社会，身上还有伤疤（此说不知是真是假），但可以试想出身世飘零，身高不足一米六，其貌不扬的古龙谋生的艰难。记得一位朋友总是说古龙有草根情结，萧瑟寒夜下的面摊，卑微社会底层人物嘈杂街市，乃至江南小巷悄然驶来的宝马香车，这些充满意象的符号反复出现在古龙的小说里，也许是少年艰难经历沉淀下某些潜意识吧。读金庸的小说仿佛身处明媚的春天，而古龙说扑面而来的几乎都是恒古不变的寒秋严冬的萧杀。按照荣格对心理类型的分类，古龙应当属于内向思维型，“这种思维很容易沉迷于主观因素的巨大真理。虽然明显地有观照现实的或至少是可能的事实，然而又总是带有匆忙的掠过观念世界而进入纯粹的想象王国的倾向。”古龙身世飘零与后天艰难谋生，加上古龙独特的心理思维类型，决定了古龙独特的视角去看待社会和生活，而这种深刻而又充满独特与激情的内省直接的反映他的小说里。古龙的小说某种程度上是他生命的写照。可以说古龙心理上存在着扭曲，而这种扭曲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说起人性，什么样的人性才是纯真不被扭曲的，远古时候固然单纯，却又是混沌未开；进入文明时代，老子就在感叹道德仁义扭曲了人性。或许只有“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当人与宇宙的永恒第一次相逢的刹那，人性才是真正的纯洁。古龙有着一颗扭曲的心灵，按照王阳明的说法，心即是宇宙，古龙眼中的世界自然也是扭曲的。所以有了恒古不变的萧杀，病态的浪子。扭曲了世界同时也剥落掉了世界的伪装，裸露出扭曲世界的真实人性。所以有了游离于人间烟火的温暖之外的古龙浪子的痛苦与真诚，寂寞与热血，倔强与美丽。人性的扭曲是现代人都面对的必然，比如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现代文明如同一辆失去缰绳控制的狂奔马车，人们乘坐其上，一方面享受飞驰的快感，一方面又有着何去何从的茫然困惑焦虑。田园牧歌已经不存在现代文明的喧嚣之中，昔日奉为圭杲的神圣也逐渐变得虚伪模糊，人们失落在现代与后现代的荒原上。如果说金庸的小说体现的是田园牧歌的怀旧，古龙小说某种意义上现代文明下迷茫困境的折射。古龙的小说与人物本质上来讲，具有现代和后现代主义那种面对现代文明所呈现出的特征，冷峻深刻而又透着怪诞阴郁。但古龙浪漫的气质与武侠浪漫的性质决定了古龙小说在扭曲迷茫中依然奏出强音，对光明，善良，正义近乎盲目地执著。真实的黑暗扭曲与浪漫的英雄热血混合成寂寞热血的古龙。
　　
　　“他的人呢？”
　　“人犹未归，人已断肠。”
　　“何处是归程？”
　　“归程就在他眼前。”
　　“他看不见？”
　　“他没有去看。”
　　“所以他找不到？”
　　“现在虽然找不到，迟早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一定会找到？”
　　“一定！”
　　
　　《天涯明月刀》里的这段经典对白成为古龙小说最好的注脚。而《英雄无泪》那个瞎了眼的卖唱小女孩正是这种强烈的象征，在黑暗中永远歌唱的歌者，等待着阳光的灿烂，大地的辉煌。卓东来的扭曲畸形是古龙一个隐蔽的标志，正如了解超脱尘世的虔诚就无法理解宗教画的庄严神圣，不了解酒神被肢解时痛苦的颤栗就无法理解悲剧的崇高壮观，不了解古龙和他笔下人物灵魂的扭曲就无法理解古龙在黑暗中寻找光明的寂寞热血。雨果说：“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古龙在黑暗中寻找光明。
　　
　　后记：对于古龙一直感觉把握不住他本质的东西，这次算是一次尝试。对卓东来最初的启发来自于《精神病患者》，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有了其他的东西，当然也有生活的印记。少年时看金庸，田园牧歌的诗意江湖满足了无数的遐想。真实的生活往往与童话相差很远，古龙和他的小说展现了真实的一面。生活就是这样，有很多真实的东西，没有办法去寻找理由。而古龙在承认真实的基础上选择了执著，而不像金庸那样选择了逃避。古龙的启迪也在于此。帖子涉及黑社会，心理分析一些方面的东西，我对于此是外行，错误的地方还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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