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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易冒头以前，说到武侠总是金古梁温四家。温先生年纪最轻，文字相对而言也要稚嫩一些，但如慧星般划破天际，给沉闷已久的武侠世界带来一股生气。
温先生的文字，介于金庸和古龙之间，依年代而论，则是早期更偏向金庸一方，随后靠拢古龙。八十年代末，第一次读到温先生的作品，是他的《杀楚》，就已比较接近古龙的风格。这是四大名捕系列中的方邪真系列，据说计划是写三部，《杀楚》是第一部，第二部《破阵》却完成于几十年后，按这个进度，第三部《惊梦》怀疑要等温先生公子长成后子承父业才能完成了。这一个系列虽然后继乏力，但初次看到《杀楚》时，那种惊喜实在无以言表。当时基本上已经读完了金古两家的作品，在一派港台三流武侠的陈言秽语中，突然看到这样一部充满了清新之气的作品，大有惊艳之感。画者有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温先生这部少作同样能在两家之间写出自己的新意，诚为难能可贵。故事中出现了一个断眉石老幺，这其实是旧派武侠作家郑证因的名作《鹰爪王》里的开篇人物，温先生信手拈来，可见他出入于新旧两家。而以捕快为穿针引线的主要人物，虽然并非首创，清朝的公案小说就是如此，但在新派里并不多见，更为接近的是古龙的《七杀手》。然而平心而论，《七杀手》太过散漫，完全是信手而作，不如《杀楚》紧凑，从这个题目就看得出来。小说中的七杀手，一开始出来似乎应该是主角，没想到才过了三段就成了个死尸，可能古龙连载时曾想把这七杀手当主角，写了两段后觉得不好，就把故事线转向别处。可是连载的题目已经定下了，也就将错就错。《杀楚》没有这个毛病，行文甚是流畅，虽然不能说是滴水不漏，但大情节还是较为完美。
与梁羽生公不同，温先生以才气胜。他并没有多少旧学功底，文字也不够老辣，但就是这种稚嫩，显现出一股泉水般的清新。《杀楚》中方邪真出场，还唱了一首温先生自己的新诗，自然绝无是理，可是在全篇的氛围中并不显得突兀。温先生没有旧诗功底，历史知识同样欠缺，但想象力犹如不羁的狂风，加上写作时还很年轻，所以当时他每一部作品都体现出一股年轻人的朝气。不过个人最喜欢的，还是他的一个短篇《空手道》。
《空手道》的情节很简单，在台湾一个空手道道馆里，日本总馆的会长前来视察。由于日本人的傲慢无礼，几个有血气的中国学员与日本人在道场上展开了一场厮杀，最后由段位最低的“我”用中国武术击败了不可一切的日本总会长。故事就这么简单，全篇二万七杀余字，共分“差一点就要发生的格斗”、“煮酒论武林”、“爆发了的格斗”三段，其中第三段是重头，近一万七千字，几乎都在描写这一场格斗，详细到一招一式如在目前。旧派中郑证因和向恺然都是会家子，郑证因更以打斗描写知名，但把打斗写到如此真实详细，就个人而言，《空手道》还是第一篇。更令人吃惊的是，这是温先生一九七七年的作品，当时他年仅二十三岁！
虽然这只是一个短篇，在不到三万字的篇幅内，闪转腾挪，如在目前，读来又如行云流水，没半点滞涩，稍嫌稚嫩的文字掩不去字里行间透出的虎虎生气。在小说末尾，淡淡地点了一笔，一对隐居于牛肉面摊的深藏不露的大高手，因为和小混混发生冲突，被那些流氓一刀捅了。“褪色的招牌底下，我们发现我们暗自冒汗的手，是如此地紧紧牵扶着，不放弃地支持着彼此的平衡。”平淡的文字下，读来却有暗流在汹涌，令人百感交集。虽然是一篇武侠小说，笔法却完全超越了以往的武侠。老舍有过一篇著名的短篇武侠《断魂枪》，《空手道》继承的，正是《断魂枪》的特色，又有所扬弃，不拘泥于主流文学的约束，的确称得上是一篇杰作。当时的温先生颇有将武侠与主流文学合二为一的野心，《空手道》是他的《今之侠者》系列的一篇，这一系列共四篇，其中《台风》与武侠无关，另两篇为《石头拳》和《铁线拳》，虽不如《空手道》一般特出，同样可圈可点。老舍虽然自称要写一篇武侠，对俗文学也很有兴趣，但总看得出他放不下主流文学的架子。到了《空手道》，这个架子已被彻底击垮，主流与类型合二为一，水乳交融，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武侠小说里，《空手道》已在金古梁之外开辟了一条前人尚未涉足的新路，鲜活而有生气，年轻的温先生已经隐隐有了一派大宗匠的风范，不论怎么评价都不过份，即使温先生只有这一部作品，也足以名列金古梁之后了，有朝一日超越前辈，以凌绝顶绝非不可想象。
然而，温先生并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今之侠者》也仅有四篇，以后的作品走的仍然是金古的老路，可能温先生对自己的实验并没有太大信心，另一种可能就是这种完全写实的风格实在太难，要写成长篇，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我在读《杀楚》之后，又读了温先生四大名捕系列的碎、大、开、谈几部，以及萧秋水系列、《幽冥血河车》、《骷髅画》、《逆水寒》。虽然这几部的感觉没有《杀楚》好，还是有种鹤立鸡群的醒目感。其中最好的还要数萧秋水的一大系列，以及《逆水寒》，故事完整，跌宕起伏，文字也可圈可点，其中一样有超越前辈之处，但如《空手道》一般特立独行，以一种完全新颖风格出现的作品却没有了，包括他后来写的一系列短篇。在武侠名家中，温瑞安是特别注重短篇创作的一个，质量也相当可观，只是这一部份大多不能算很成功，往往如一个长篇的节录或梗概，远不及《空手道》般神完气足。
到了九十年代，温先生开始了《说英雄谁是英雄》的系列。《温柔一刀》，《一怒拔剑》，《惊艳一枪》，《伤心小箭》，《朝天一棍》，直到现在还没写完。九二年初读《温柔一刀》时，同样有种惊艳之感。这一系列的文字明显较碎大开谈那时要进步得多了，走的虽然仍是古龙的风格，但较古龙小说中的人物要平易亲切得多，而且时有神来之笔。可是故事头绪太多，温先生也有要把自己的作品全都揉合到一个系统里的企图，加上他一直有重视局部，忽视全局的问题，造成这一系列尾大不掉，喧宾夺主。在前几部问题还不大，到了《群龙之首》，几十万字几乎完全在写一场打斗。这章法与《空手道》完全相仿，虽然打斗依旧很精彩，可是作为长篇的章法，却实在有点过份了。《群龙之首》的打斗光怪陆离，并不算缺点，但枝蔓特多，没有了《空手道》的清新，情节淡化到了简陋，成了一个格斗游戏的文字版，失去了“小说”的趣味。
温先生后期最让人垢病的一点是走火入魔。其实这一点也是见仁见智，不能完全说是缺点。在我的理解中，温先生的走火入魔不仅仅是对变态行为的详细描写，而在于他对全局的失控。少年四大名捕系列，场面极为血腥怪异，可是前面几部的结构还是能把握住。第一部《少年冷血》已经十分怪诞了，但情节步步逼进，没有混乱之感，《少年追命》和《少年铁手》就已每下逾况。到了前两年《少年无情》出来，就一直提不起兴趣去读。类型小说原本以读者层次低为特点，如果一部类型小说写得比主流文学更无趣，无论如何都是失败了。
惜哉温先生！金古梁三家都已是过去式，温先生原本还是进行式，他的才华直追金古，远超梁公，只要在学养上更深厚一些，完全可以接过金古的棒，合二为一，成为武侠史上继往开来的大宗师，即使尚不足超越金古，超越梁公与金古匹敌，并驾齐驱，是完全有可能的，也仅仅他才有这个可能。但现在温先生已不再年轻，又沉溺于吹捧之中，不论从创作欲望还是创作精力上看，我都已看不出他还有再变的可能性。所以在我对武侠作者的名单上，他只能列在梁公之后了。希望温先生宝刀不老，在我有生之日还能给我一个惊喜，虽然对这种可能我并不抱太大希望。就个人而言，那个有着清澈目光，在纸上用稍嫌稚嫩的笔写出惊心动魄的《空手道》来的年轻的温先生，就足以让人永远尊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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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1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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